1.
晚上九點零二分,客廳里只開了一盞落地燈。
吸塵器機器人發出輕微的嗡嗡聲,正在底座上充電,藍色的呼吸燈一閃一滅,像極了這個家此刻冷清的呼吸。
我坐在真絲地毯上,面前的玻璃茶几上擺著一份剛剛送達的外賣——一隻通體紅亮的波士頓龍蝦,旁邊是一艘鋪滿厚切三文魚和甜蝦的刺身船。空氣中瀰漫著蒜蓉黃油霸道的香氣,混合著我剛塗好的指甲油那股淡淡的化學味。
電視里,大熱劇集的女主角正在手撕渣男,台詞字字珠璣,爽得讓人頭皮發麻。
我拿起一隻蟹腿,慢條斯理地吸了一口飽滿的肉,鮮甜的汁水在口腔里炸開。
真香。
這是我結婚五年來,第一次在這個點,獨自一人在家享受如此「奢侈」的晚餐。沒有公公嫌棄菜咸了淡了的嘮叨,沒有婆婆指桑罵槐的嘆氣,也沒有丈夫趙子恆和稀泥的尷尬笑聲。
為什麼?
因為今天是婆婆七十大壽。
而我,作為這個家唯一的兒媳,卻被通知「位置不夠」,不用去了。
就在我準備用紙巾擦拭嘴角時,手機在玻璃茶几上瘋狂震動起來。螢幕上跳動著兩個字——「巨嬰」。
那是趙子恆。
我盯著螢幕看了三秒,才不緊不慢地接起。
「林淺!你到哪了?全家都等你呢!」電話那頭,趙子恆的聲音透著一股虛張聲勢的焦急,背景里是推杯換盞的嘈雜聲和玻璃杯碰撞的脆響。
「等我?」我看著電視螢幕,語氣平靜得像在談論明天的天氣,「爸早上不是特意打電話說,主桌只有十二個位置,親戚太多坐不下,讓我別去湊熱鬧了嗎?」
電話那頭明顯愣了一下,隨即是趙子恆刻意壓低的公鴨嗓:「哎呀,那是爸老糊塗了,那是誤會!你是兒媳婦,怎麼能缺席這種大日子?菜還沒上齊呢,爸特意讓人給你留了位子,你快來吃!」
沒等我說話,他又急促地補充了一句,終於圖窮匕見:「對了...出門記得帶上你那張黑金副卡,完事把單買了。我有急用,主卡限額了。」
我看著手裡剩下的一半蟹腿,突然笑了。
這算盤打得,隔著電話線我都聽到了迴響。
「好啊,」我輕聲說,聲音里聽不出一絲情緒,「我這就來。」
2.
去酒店的路上,我開得很慢。
車窗外的霓虹燈拉出一道道流光,像極了這五年我在趙家流逝的青春。
我和趙子恆結婚五年,在外人眼裡,我是風光的外企中層,拿著高薪,精明幹練。而在趙家人眼裡,我只是一個隨時可以提款的「工具人」。
公公趙建國,退休前是個小科長,一輩子最在乎的就是那張臉皮。婆婆李秀蘭,是個典型的勢利眼,誰有錢誰就是親娘。至於趙子恆,體制內混日子的小職員,好高騖遠,能力配不上野心。
今早八點,公公那通電話打來時,我正在查這家五星級酒店的預訂信息。
「小林啊,」公公的聲音透著一股不容置疑的優越感,「今天你表姑、二姨他們全家都來,主桌實在擠不下了。反正你也不愛熱鬧,平時工作也忙,晚上就別過來了。回頭讓你媽給你打包點菜。」
打包?我是要飯的嗎?
我當時只回了一個「哦」,因為我看到酒店系統顯示,他們定的那個豪華包廂,明明是最大的那種,能容納二十人,怎麼可能坐不下十二個人?
除非,那個「不夠」的位置,根本不是物理上的不夠,而是心理上的排斥。
或者說,有一個比我更重要、更需要他們全家去「巴結」的人,占據了那個位置。
車子停在紅燈前,我習慣性地拿起手機,點開家庭帳戶的雲端備份。作為一家外資銀行的風控經理,職業習慣讓我對任何異常數據都保持著極高的敏感度。
今晚,趙子恆名下的那張家庭副卡,消費記錄異常活躍。
19:30,煙酒店消費4800元。
20:15,酒店前台預授權刷卡失敗(餘額不足)。
20:20,再次嘗試刷卡,失敗。
而最讓我眯起眼睛的,是半小時前,趙子恆發到家族群里的一張照片。照片雖然秒撤回,但我早就設置了自動保存。
照片里,主桌的正中央,坐著一個穿著白色香奈兒套裝的女人。她側著臉,正在和公公碰杯,公公笑得那叫一個諂媚,臉上的褶子都快夾死蒼蠅了。婆婆更是拉著她的手,親熱得像那是她失散多年的親閨女。
那個女人,我認識。
不,準確地說,是我單方面「調查」過她。
蘇雅。趙子恆的大學初戀,據說剛從法國離婚回國,帶著巨額分手費,正準備在國內找項目投資。
原來如此。
這就是那個讓兒媳婦「沒有位置」的原因。
前任變貴人,舊情復燃加利益捆綁。趙家人這是想幹什麼?想讓趙子恆借著這位「富婆」的東風升官發財?還是覺得我這個只會掙死工資的老婆擋了路,想把我踢出局,好讓兒子攀上高枝?
無論哪種,都觸及了我的底線。
我摸了摸手腕。那裡空蕩蕩的。以前那裡戴著一條金手鍊,是我進門第一年送給婆婆的生日禮物,後來被她嫌棄樣式老土,直接扔回了抽屜里。
而今晚,照片里的婆婆,手腕上戴著一隻翠綠欲滴的鐲子。
我冷笑一聲,踩下油門。
3.
推開包廂門的那一刻,一股濃烈的煙酒味撲面而來,混合著海鮮腥氣,讓人作嘔。
原本喧鬧的包廂瞬間安靜下來。幾十雙眼睛齊刷刷地看向我。
滿地狼藉。昂貴的茅台酒瓶橫七豎八地倒在地上,桌上的盤子大都空了,只剩下些殘湯剩水。
「哎呀,小林來了!」公公趙建國第一個反應過來,滿臉堆笑地站起身,但他並沒有走過來迎接,只是指了指靠近門口的一個加座,「快坐快坐,這孩子,怎麼來得這麼慢,菜都涼了。」
我沒動,目光掃過全場。
主桌的確坐滿了人。七大姑八大姨,一個個面紅耳赤,顯然喝了不少。
唯獨主位旁邊,那個原本屬於蘇雅的位置,此刻空著。
桌布上還留著一個鮮紅的口紅印,旁邊放著半杯沒喝完的紅酒。
「蘇小姐呢?」我明知故問,聲音清脆,在安靜的包廂里顯得格外刺耳。
趙子恆臉色一變,趕緊跑過來拉我的胳膊:「什麼蘇小姐,那是...那是客戶。人家大忙人,有急事早就走了。老婆,快坐,餓壞了吧?」
他不由分說地把我按在那個加座上。
「來來來,爸特意讓後廚給你留的。」趙子恆從轉盤後面端出一個盤子,放在我面前。
那一刻,我差點笑出聲來。
那是一碗蛋炒飯。
而且是一碗只有蔥花、連個火腿丁都沒有的蛋炒飯。米飯有些發乾,顯然是早就炒好放在一邊的。
而在我面前的轉盤上,是只剩下殼的澳洲龍蝦,是被挑得乾乾淨淨的東星斑骨架,是連湯都不剩的佛跳牆空罐子。
「爸說你最近減肥,又怕你吃海鮮過敏,特意讓廚房炒的飯。」趙子恆搓著手,一臉討好,「趁熱吃,啊。」
減肥?過敏?
我和他結婚五年,最愛吃的就是海鮮。今晚我在家自己幹掉了一整隻波士頓龍蝦。
這就是他們給我的「特意留的位子」。
一碗冷掉的蔥花蛋炒飯。
這就是我在這個家五年的地位。
我看著那碗飯,沒動筷子。
「既然來了,那就別浪費時間了。」公公似乎有些不耐煩,眼神示意了一下趙子恆。
趙子恆心領神會,立刻湊到我耳邊,聲音低得只有我能聽見:「老婆,卡帶了嗎?先把單買了。今天親戚多,給爸留點面子。」
「多少錢?」我問。
服務員一直在旁邊候著,聽到這話,立刻遞過來一張長長的帳單。
趙子恆一把搶過帳單,似乎不想讓我看細項,只報了個總數:「也沒多少,大家高興嘛...一共三萬八千八。」
三萬八千八。我一個月的工資,也就剛好夠付這頓飯。
周圍的親戚開始起鬨:「哎呀,還是建國命好,娶了個能幹的兒媳婦,這點錢對小林來說那是毛毛雨啦!」
婆婆坐在主位上,摸著手腕上那個翠綠的鐲子,一臉得意:「那是,我們家小林最孝順了。不像有些人家,兒媳婦扣扣索索的。」
孝順?
用錢砸出來的孝順,真是廉價又昂貴。
4.
我慢慢站起身,從趙子恆手裡抽過那張帳單。
我的目光像掃描儀一樣掃過那些條目。
「澳洲龍蝦兩隻,6888。」






















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