1.
「喲,老林,這年頭打發叫花子都掃碼了,你這還搞復古那一套啊?」
說話的是隔壁桌的大伯,聲音不大,卻像一根刺,狠狠扎進了熱鬧的包廂里。
那是兒子的一周歲宴,正午12點18分,吉時。
我的岳父,79歲的老林,正顫巍巍地站在主桌旁。他那雙枯樹皮一樣的手,正在剝開一個紅紙包。那紅紙不知道被摩挲了多少遍,邊角都磨白了,裡面還裹著三層手絹。
他剝得很慢,像在剝一顆珍貴的糖果。
所有人的目光都聚在他手上。我也盯著,心裡卻像吞了蒼蠅一樣噁心。我知道他窮,退休金微薄,但他只有婉兒這一個女兒,外孫周歲,怎麼也得體面點吧?

終於,最後的一層手絹被揭開。一張皺皺巴巴、甚至帶著點油漬的10塊錢紙幣,孤零零地躺在他手心裡。
空氣凝固了三秒。隨後,不知是誰先笑出了聲,緊接著,竊竊私語像潮水一樣湧來。
「親家公這是真『節約』啊。」
「聽說女婿公司都快倒閉了,老丈人也不幫襯一把?」
我的臉瞬間漲成了豬肝色,太陽穴突突直跳。那種感覺,比被供應商催債還要難堪。我是個要面子的人,今天這頓飯,是我借錢辦的,就是想在親戚面前撐住最後一口氣。
岳父似乎聽不見那些嘲諷,他只是有些費力地把那10塊錢往兒子的小手裡塞,渾濁的眼睛裡閃著光:「拿著……買糖吃……」
我沒動,冷冷地看著他。
那一刻,我對這個老人的「摳門」和「冷漠」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憤怒。要知道,岳父年輕時可是麵粉廠的工段長,最講究體面,那時候他的工裝永遠熨得平平整整,皮鞋擦得鋥亮。可現在,為了省那點錢,竟然連最後一點臉面都不要了?
桌子底下,老婆婉兒死死掐住我的手,指甲都嵌進了我的肉里。她紅著眼眶,聲音壓得極低:「強子,爸沒錢,心意到了就成。別讓他下不來台。」
我深吸一口氣,咬著後槽牙,硬擠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:「謝謝爸。」
那頓飯,我吃得如同嚼蠟。
但我發誓,我一定要混出個人樣來。我不圖岳家一分錢,我就是要證明,沒你們,我照樣能行!
2.
說來也怪,或許是老天爺看我可憐。周歲宴的第二天,我那原本資金鍊斷裂、馬上就要被清算的公司,突然收到了一筆82萬的救命錢。
財務說是一筆個人匯款,匯款人姓名很陌生,備註欄里只有三個字:往來款。
我當時忙著焦頭爛額,以為是哪個不願透露姓名的老客戶或者投資人看中了我們的項目。那筆錢就像一場及時雨,不僅還清了供應商的欠款,還讓我拿下了幾個大訂單。
有了錢,我的腰杆直了。
這一年,我生意越做越順,換了新車,給婉兒買了名牌包。但我對岳父的心結,卻像野草一樣瘋長。
我很少去岳父家。每次婉兒想回去,我都以「忙」為藉口推脫。過年的時候,為了顯擺,我直接給岳父包了2萬塊的紅包。
他推辭不要,手擺得像撥浪鼓。
我把錢往桌上一拍,語氣裡帶著一絲報復的快感:「拿著吧爸,我不缺這10塊20塊的。您留著買點好的吃,別讓人說我女婿不孝順。」
岳父愣了一下,渾濁的眼睛看了看我,又看了看那沓錢,最後默默收進了那個磨出線頭的中山裝口袋裡。
那一刻,我以為我贏了。
可是,婉兒卻越來越不對勁。
這一年裡,她回娘家的次數越來越頻繁,每次回來眼圈都是紅的。我問她怎麼了,她也不說,只說:「爸老了,我想多陪陪他。」
我也沒當回事。老頭有退休金,我有錢給著,還能受什麼委屈?
直到上周,婉兒跟我商量,說爸馬上要80大壽了。
「爸說不想折騰,就在家裡煮碗長壽麵吃就行。」婉兒一邊疊衣服一邊說,聲音很輕,像是有什麼心事。
「那怎麼行?」我把手裡的茶杯重重放下,「80大壽是喜喪年紀的大事!必須大辦!就在這城裡最好的『凱旋門』酒店,定30桌!把當初那些看笑話的親戚全請來!」
婉兒看著我,欲言又止,最後嘆了口氣:「強子,你是為了爸,還是為了你自己的面子?」
我被戳中了痛處,聲音拔高了八度:「我是為了讓大家都看看,我張強現在的排場!當年他給10塊錢讓我丟的人,我要在這一天全找補回來!」
婉兒沒再說話,背過身去偷偷抹眼淚。
3.
壽宴定在了昨天中午。
按照習俗,頭一天要把老人接出來試菜、理髮,收拾得體體面面的。婉兒臨時有個急診走不開,讓我去接爸。
我不情不願地開著那輛剛提的奔馳S級,去了岳父的老房子。
那是一片待拆遷的老家屬院,樓道里貼滿了疏通下水道的小廣告。我爬上三樓,敲了半天門,沒人應。
「真是老糊塗了,不是說好在家等嗎?」我嘟囔著,掏出婉兒給我的備用鑰匙,擰開了門。
一股陳舊的霉味撲面而來。
那是很久沒有開窗通風,混合著老年人特有的膏藥味和潮氣的味道。這種味道讓我皺起了眉頭。
屋裡的光線很暗。我按開燈,被眼前的景象驚呆了。
桌子上扣著一個缺了口的碗,下面壓著半個冷硬的饅頭和一碟發黑的鹹菜絲。垃圾桶里,只有幾個撿來的礦泉水瓶。角落裡堆著的一摞舊報紙,那是他以前最捨不得賣的東西,現在也捆得整整齊齊準備賣廢品。
這老頭,我給他的那2萬塊錢呢?婉兒平時給的生活費呢?怎麼日子過得比乞丐還不如?
我想幫他找件體面的衣服明天穿,便打開了那個老式的紅漆衣櫃。
衣櫃空蕩蕩的,只有幾件洗得發白的老頭衫。我翻箱倒櫃,最後趴在地上,在床底的最深處,摸到了一個東西。
那是一個 藍罐曲奇的鐵盒 。
鐵盒已經生鏽了,蓋子上印著的城堡圖案都磨沒了。我認得這個盒子,這是婉兒小時候的寶貝,以前用來裝糖紙,後來岳父一直當寶貝收著。
這老頭,肯定把錢都藏這裡面了。
我帶著一絲窺探的好奇,用力摳開了銹死的蓋子。
「啪」的一聲,蓋子彈開,揚起一陣細微的灰塵。
裡面沒有我想像中的一沓沓鈔票,也沒有存摺。只有一疊厚厚的、發黃的紙片。
最上面的一張,是市中心醫院的診斷書。
姓名:林國棟。診斷結果:阿爾茨海默症(中期),建議儘快藥物干預及專人看護。日期是……一年前。
我的手抖了一下。婉兒從來沒跟我說過這事。
但我很快被下面的一張紙吸引了。那是一張 房產交易合同存根 。
「甲方:林國棟。乙方:王某某。交易標的:幸福路老家屬院302室(即我現在站的這套房子)。成交價:82萬。備註:乙方同意甲方以租客身份繼續居住一年。」
日期:兒子周歲宴的前一周。
我的腦子裡「嗡」的一聲,像炸開了一道驚雷。
這房子……一年前就賣了?那這一年,岳父是租著自己的房子住?
為什麼?他為什麼要賣房?
我的心臟劇烈跳動起來,一種不祥的預感扼住了我的喉嚨。我感覺背脊發涼,冷汗瞬間浸濕了襯衫。我的手指不可控制地劇烈顫抖,幾乎捏不住那張薄薄的紙。
我咽了一口唾沫,用盡全身力氣,翻開了壓在合同下面的那張 銀行匯款回單 。
4.
那薄薄的一張紙,此刻卻重如千鈞。
轉帳日期:兒子周歲宴的前兩天。
收款人: 強盛貿易有限公司 。
金額: 820,000.00元 。
那一瞬間,我感覺天旋地轉,不得不扶著床沿才沒跪下去。
原來……原來那一筆讓我起死回生的「神秘注資」,不是什麼天使投資,也不是運氣爆棚。
那是岳父賣掉了他唯一的養老房,換來的救命錢!
我死死盯著那個數字,眼淚不受控制地湧出來。我想起這一年,我在他面前吹噓生意,我在他面前炫耀新車,我甚至把那2萬塊錢像施捨一樣扔給他……






















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