1.
周六中午11點58分,吉時將近。
老家的新房院子裡,二十桌酒席熱氣騰騰。我剛幫媽把那壇陳釀了五年的桂花酒搬上桌,因為太緊張,手抖了一下,酒灑了一些在袖口和剛鋪好的紅桌布上。濃郁的桂花香瞬間散開,熏得人有點醉,卻掩蓋不住我心裡的慌。
我站在門口,不停地搓著袖口上那塊還沒幹的酒漬,看著那輛卷著塵土、囂張停在院門口的寶馬X5。
車門打開,趙剛下來了。
他穿著一身定製的亮藍色西裝,頭髮梳得油光鋥亮,手腕上的假「綠水鬼」在正午的陽光下晃得人眼暈。他沒看我,先是嫌棄地用手帕捂了捂鼻子,似乎這鄉下的空氣會髒了他的肺,然後才把目光落在我身上。
「林主管,恭喜啊!」
聲音很大,半個院子的人都聽見了。趙剛大步走過來,那股刺鼻的古龍水味瞬間蓋過了我袖口的桂花香。他從懷裡掏出一個紅包,那紅包鼓鼓囊囊的,厚度驚人,看著至少有一塊磚頭那麼厚。
他重重地把紅包拍在我的胸口,震得我心肺一顫。
接著,他順勢摟住我的肩膀,湊到我耳邊,用只有我們兩個人能聽見的聲音,陰惻惻地說:
「林遠,這裡面是給你的六萬六。只要你把那批次品鋼筋的字簽了,這錢就是你的裝修款。不然……這就變成你當眾索賄六萬六的鐵證。」
說完,他猛地拍了拍我的背,大聲笑著喊:「兄弟的一點心意,六萬六!林主管可別嫌少啊!」
2.
院子裡瞬間安靜了。
親戚們的筷子停在了半空,正在幫忙端菜的二嬸腳下一滑差點摔倒。六萬六?在我們這個十八線小縣城的村子裡,隨禮一般也就是兩百、五百,關係頂天的才一千。六萬六,這簡直是天文數字。
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我手裡那個沉甸甸的紅包上。有羨慕,有嫉妒,更多的是一種複雜的審視。那幾個平日裡就在背後嚼舌根的鄰居,眼神里已經寫滿了「我就知道這小子在外面不幹凈」。
我捏著那個紅包,指關節泛白。
外人看的是厚度,但我上手一捏就知道不對勁。我是做採購主管的,每天跟各種材料打交道,對厚度和材質極其敏感。這手感太硬了,不像是鈔票的韌性,倒像是……剪裁整齊的硬紙板。
而且,當我手指微微用力按壓封口處時,裡面傳來了極其細微的、金屬碰撞的輕響。如果是六萬六的百元大鈔,怎麼會有這種聲音?
趙剛這是在給我做局,而且是死局。
如果不收,當眾駁了領導面子,加上他之前的威脅,明天回公司我就得捲舖蓋走人。如果私下收了,打開發現是假錢或者廢紙,明天他就會反咬一口,說給了我六萬六現金,不僅坐實我受賄,還要告我私吞巨款。
到時候,我是黃泥掉進褲襠里,洗都洗不清。
更狠的是,他這是要在我的老家,當著我所有親戚的面,把我架在火上烤。利用農村熟人社會的輿論壓力,逼我就範。
「趙總,這禮太重了。」我深吸一口氣,試圖把紅包推回去,「心意領了,錢您收回。」
「哎!林遠,你這就是看不起哥哥了!」趙剛臉色一沉,聲音提高八度,「咱們兄弟誰跟誰?怎麼,嫌這錢燙手?還是說,平時在公司拿慣了那種……」
他故意欲言又止,眼神曖昧地掃過周圍的同事。
那幾個平日裡唯趙剛馬首是瞻的銷售員立刻起鬨:「林主管,趙總這麼給面子,你再推辭就不識抬舉了啊!」「就是,林主管平時也沒少照顧供應商,還在乎這點?」
話里話外,都在暗示我不幹凈。
3.
就在這時,我媽從廚房出來了。
她穿著那件洗得發白的碎花圍裙,頭髮被汗水濡濕,貼在鬢角。為了這次喬遷宴,她提前準備了一個星期,殺雞宰鴨,腰疼得直不起來。看到公司領導來了,她顧不上擦手,在圍裙上胡亂抹了兩把,滿臉堆笑地迎上來。
「是大領導來了啊!快請坐,快請坐!」
我媽從兜里掏出一包還沒拆封的「中華」。這煙是她三個月前特意讓我在縣城買的,為了防潮,她一直裹了三層保鮮袋,藏在衣櫃的最深處,平時我爸想看一眼她都不讓。
她笨拙地撕開保鮮袋和包裝,抽出一根煙,雙手遞給趙剛,眼神里全是討好:「領導,抽煙,抽煙。小遠平時多虧您照顧。」
趙剛瞥了一眼那包被保鮮袋裹得皺巴巴的煙,又看了一眼我媽那雙因為常年勞作而布滿裂口、指甲縫裡還帶著洗不掉的草木灰的手。
他沒有接。
他甚至沒有正眼看我媽,只是嫌棄地往後退了半步,像是怕沾上什麼髒東西,然後從自己兜里掏出一根雪茄,自顧自地點上,吐了一口煙圈,正好噴在我媽臉上。
「不用了,大媽,我抽不慣那個。嗓子受不了。」
我媽的手僵在半空,笑容一點點凝固。她訕訕地把煙收回去,手足無措地站在那裡,像個做錯事的孩子,不知道該把手往哪放。
那一刻,風好像停了。
我的腦子裡「嗡」的一聲,血液直衝天靈蓋。
我可以忍受他在公司給我穿小鞋,可以忍受他逼我簽違規單子,甚至可以忍受他剛才的威脅。但他千不該萬不該,當眾踐踏我媽的尊嚴。
我看著趙剛那張不可一世的臉,看著他為了顯示優越感而故意做出的傲慢。其實我知道,趙剛老家也就是隔壁縣山溝里的,十年前他剛進公司時,連普通話都說不利索。現在有了點權,就急著要把身上的泥點子洗乾淨,甚至不惜踩在別人的臉上來墊高自己。
去他的風平浪靜。
我把手伸進褲兜,摸到了那支冰涼的錄音筆。這是我做採購養成的職業習慣,每次談重要合同或者見趙剛這種人,我都會開著。
剛才在門口那一幕,錄得很清楚。但這還不夠。錄音只能證明他威脅我,不能解今天的局。如果我現在拿出來,他完全可以說那是開玩笑。
重點是那個紅包——只要紅包不拆,我就永遠說不清裡面到底有多少錢。
我轉過頭,看向院子正中央的那張紅木八仙桌。那裡坐著一位鬚髮皆白的老人,正戴著老花鏡,手握毛筆,一絲不苟地在紅紙上記錄著每一筆禮金。
那是三叔公。
三叔公是我們家族的長輩,年輕時給大隊當過會計,眼不花耳不聾,一輩子最講規矩。十里八鄉的紅白喜事,只要是三叔公記的帳,那就是鐵證,誰也賴不掉,誰也不敢賴。
「趙總既然這麼客氣,那我就替我全家謝謝您了。」
我突然笑了,笑得趙剛一愣。
4.
我拿著紅包,沒有往兜里揣,而是高高舉過頭頂,轉身大步走向三叔公的帳桌。
趙剛眉頭一皺,似乎察覺到了什麼,喊道:「林遠,你幹什麼?收起來喝酒去!」
「哎,趙總,這不合規矩。」我腳下不停,聲音洪亮,「在我們老家,所有禮金必須當面點清,由長輩入帳,這是對客人的尊重,也是為了……帳目分明,免得以後扯皮。」
聽到「扯皮」兩個字,趙剛的眼皮跳了一下。
他大步跟上來,想要按住我的手:「都是自己人,搞這麼生分幹什麼?回頭你自己記上就行了!」
他的手勁很大,指甲甚至摳進了我的肉里。他在怕。他怕當眾拆穿,他的「六萬六」謊言就破了。但他更怕我現在拆,因為他篤定我不敢。
我們兩個人在帳桌前僵持住了。
全場的目光都集中了過來。那些剛才還在起鬨的同事,此刻也察覺到了氣氛的詭異。三叔公抬起頭,扶了扶老花鏡,目光如炬地看著我們,鼻子裡輕輕哼了一聲,似乎聞到了趙剛身上那股令人作嘔的虛偽味。
「小遠,客人的禮,要記。」三叔公的聲音不大,但字字千鈞,「咱們家雖窮,但帳不能亂。」
趙剛的手鬆了松。在這裡,他畢竟是個外人,如果強行阻止,反而顯得心虛。
他眼珠一轉,突然鬆開了手,臉上浮現出一絲冷笑。
「行,既然林主管這麼講究,那就拆!讓大家都看看,我對兄弟是什麼情義!」
他退後一步,雙手抱胸,擺出一副看好戲的姿態。
他的算盤我聽得一清二楚:只要我拆開,發現裡面是廢紙或者冥幣,他立馬就會跳起來指責我「掉包」了。畢竟,誰會相信一個開著寶馬的銷售總監,會當眾給一個紅包空殼子?到時候,他可以說他在裡面放了支票,或者放了現金,是我手腳不幹凈,趁機藏起來了。






















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