1.
周六晚上七點半,家裡的氣氛比窗外的夜色還要沉。
餐桌中央擺著一鍋我熬了四個小時的老母雞湯,湯麵金黃,冒著熱氣,卻像一道無形的屏障,隔開了我和兒子一家。
兒媳趙雅放下筷子,用餐巾紙優雅地按了按嘴角,動作輕柔,說出的話卻像冰碴子一樣扎人:「媽,我和蘇傑商量過了。現代家庭講究個『邊界感』。您住這兒,生活習慣跟我們不一樣,對軒軒的教育理念也有分歧。這幾天我看了幾家養老機構,條件特好,我們出錢,您去享享清福,對大家都好。」
她一邊說,一邊推過來一張銅版紙印刷的宣傳冊。封面是幾個笑得滿臉褶子的老人,背景是P上去的藍天白雲,底下印著一行燙金小字:「夕陽紅高端康養中心,給您尊嚴晚年。」
我沒接那張紙,只是轉頭看向坐在對面的兒子蘇傑。
蘇傑低著頭,正拚命往嘴裡扒著白飯,筷子碰得碗沿叮噹作響,就是不敢抬頭看我一眼。
「蘇傑,這也是你的意思?」我問,聲音比我想像中還要平靜。
蘇傑的手頓了一下,支支吾吾地說:「媽……雅雅也是為了大家好。那邊有專業護工,比在家裡強……」
我看著這個我一手拉扯大的兒子,這就是我傾盡所有培養出來的外企精英。此刻,他在妻子面前,連句維護母親的話都說不囫圇。
趙雅見我不說話,以為我不樂意,語氣裡帶上了幾分說教的意味:「媽,您別多想。國外的老人都很獨立,咱們雖然是中國家庭,但也得跟上時代。距離產生美,有了邊界感,咱們的關係反而能更親密。您說是吧?」
邊界感。
這個詞兒,趙雅這兩年掛在嘴邊沒少說。我不進他們臥室是邊界感,不干涉她買幾萬塊的包是邊界感,不在孫子面前說中文要說英語也是邊界感。
但我每個月拿出退休金給家裡買菜交水電費的時候,她從來沒提過邊界感。我每天早上五點起來給全家做營養早餐的時候,她也沒提過邊界感。
我摸了摸口袋,指尖觸到了那個冰涼的鐵質餅乾盒。那是老伴走前留下的,上面的漆都磨掉了,透著股鐵鏽味。但這盒子裡,裝著這個家最真實的「地基」。
既然要邊界,那就徹底一點。
「行,」我站起身,椅子在地上劃出一聲刺耳的響聲,「這湯你們喝吧,我今晚就搬。給你們徹底的自由。」
趙雅愣了一下,似乎沒想到我這麼痛快,眼底閃過一絲錯愕,隨即變成了掩飾不住的喜色:「媽,也不用這麼急,這麼晚了……」
「不晚。」我笑了笑,「我有地方去。」
我轉身回房收拾東西。
在這個住了五年的「家」里,我的東西少得可憐。幾件換洗的衣服,老伴的遺像,還有那個鐵餅乾盒。至於那些給孫子織了一半的毛衣,給趙雅買的還沒拆封的高檔燕窩,我一樣沒動。
臨走前,我站在玄關,拔掉了那個連接著全屋智能系統的監控電源。
順手掏出手機,點開手機銀行,對著那三個長期置頂的「自動代扣」協議,按下了「解除授權」。
手機震動了一下,螢幕上彈出一行小字:解約成功。
這簡短的四個字,看得我心裡一陣暢快。
我拖著行李箱走出大門的時候,孫子軒軒正戴著耳機在客廳打遊戲,頭都沒抬。趙雅假惺惺地追到電梯口:「媽,周末我們會帶軒軒去看您的。」
電梯門緩緩合上,將那張妝容精緻卻透著虛偽的臉徹底隔絕。
下了樓,初秋的風灌進脖領子,涼颼颼的。我沒有去那個所謂的「高端養老院」,而是攔了一輛計程車:「師傅,去城南的老舊小區。」
那是女兒蘇敏的家。
蘇敏這丫頭命苦,前幾年離了婚,一個人帶著三隻流浪貓過日子。她開個寵物診所,賺得不多,性格直爽得像個炮仗,一點也不像蘇傑那麼「圓滑」。
到了蘇敏家,門一開,一股貓砂味混合著飯菜香撲面而來。
蘇敏穿著起球的睡衣,看見我提著箱子站在門口,嚇得手裡的逗貓棒都掉了:「媽?你怎麼來了?是不是蘇傑那個混蛋欺負你了?」
這一聲吼,把屋裡的三隻貓嚇得躥上了櫃頂。
看著女兒氣急敗壞要拿手機給哥哥打電話的架勢,我一直緊繃著的神經突然鬆了下來。
「沒事,媽就是想你了,來住幾天。」我換了拖鞋,那拖鞋是新的,看來她一直給我備著。
蘇敏狐疑地看著我,但沒多問,轉身進廚房給我煮了一碗面。
清湯掛麵,臥了兩個流浪邊有點焦的荷包蛋,撒了一把蔥花。
我捧著熱乎乎的面碗,眼淚差點掉進去。在兒子家,為了配合趙雅的「健康飲食」,這種碳水化合物是被明令禁止上桌的。
吃完面,我把那個鐵餅乾盒放在茶几上。
「敏敏,媽這兒有點東西,你幫我收著。」
蘇敏以為是我想吃的點心,隨手打開,卻在看到裡面的東西時,整個人僵住了。
那一疊整整齊齊的定期存單,還有那張黑色的理財卡。
「媽……」蘇敏的聲音有點發顫,「這……這是多少錢啊?」
「加上老房子的拆遷款,還有你爸專利的分紅,大概三百多萬吧。」我平靜地說,「本來想百年之後平分的,現在看來,不需要了。」
蘇敏像被燙手一樣把盒子推回來:「媽!你瘋了?這是你的養老錢!我養你天經地義,我有手有腳的,要你的錢幹嘛?快收起來!」
看著女兒焦急的樣子,我心裡最後那一絲寒意也散了。
真正的親人,是在你拿出錢時第一反應是拒絕,而不是算計。
而在城市的另一端,那個講究「邊界感」的家,崩塌才剛剛開始。
2.
第二天一早,我是被蘇敏的貓蹭醒的。
手機里躺著十幾個未接來電,全是蘇傑打來的。我沒理,起身幫蘇敏給貓喂罐頭。
大概九點多,蘇傑的電話打到了蘇敏手機上。
蘇敏接起來就罵:「蘇傑你還有臉打電話?把媽逼得離家出走,你那個老婆是不是覺得天底下就她最高貴?」
電話那頭蘇傑的聲音聽起來焦頭爛額:「敏敏,這事兒以後再說。你快讓媽接電話!出大事了!」
蘇敏把手機遞給我,一臉鄙夷。
我接過來,按了免提。
「媽!你在哪兒呢?怎麼電話不接啊?」蘇傑的聲音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,「家裡亂套了!」
「怎麼了?」我明知故問道。
「王姨!保姆王姨今天一早來鬧辭職,說上個月工資沒到帳!她不是一直都是您給開工資嗎?還有,軒軒幼兒園的老師剛打電話來,說這季度的學費扣款失敗,今天不補交就不讓進校門了!那可是八萬塊啊!」
蘇傑一口氣說完,喘著粗氣。
我慢條斯理地擼著貓:「蘇傑,既然趙雅要邊界感,那咱們就得算清楚。王姨是我請來照顧你們起居的,但我現在不住那兒了,工資自然不用我付。至於軒軒的學費……」
我頓了頓,語氣冷了幾分:「那是你們的孩子,學費當然是父母出。以前是我多管閒事,越了界。現在我改正,把這責任還給你們。」
電話那頭沉默了足足五秒鐘。
「媽……」蘇傑的聲音軟了下來,帶著祈求,「您別鬧了行嗎?我現在手頭緊,公司的獎金還沒發。趙雅要是知道學費一直是您交的,她會瘋的!您先幫我墊上,等我緩緩……」
「蘇傑,」我打斷他,「我已經搬出來了。邊界就是邊界,不能錢歸我出,人歸你趕。就這樣吧。」
說完,我掛斷了電話。
蘇敏在一旁聽得目瞪口呆,隨即沖我豎起大拇指:「媽,硬氣!早就該這樣了!我就看不慣嫂子那副『何不食肉糜』的樣子,合著她是不知道柴米貴啊!」
接下來的幾天,兒子那邊的壞消息像雪片一樣飛來,雖然我沒接電話,但能想像得到那邊的雞飛狗跳。
第三天,趙雅的副卡停了。那是綁定在我的一張理財卡上的,每個月有兩萬的額度,她一直以為是蘇傑給她的「零花錢」。
第四天,蘇傑的車貸逾期提醒發到了我的備用手機上。那輛充門面的奧迪Q7,首付是我出的,月供也是我一直偷偷轉帳幫他還的。
到了周五晚上,該來的終於來了。
門鈴被按得像火警警報一樣急促。
蘇敏去開門,蘇傑和趙雅兩個人沖了進來。
趙雅再也沒了平日裡的精緻。頭髮有些亂,妝也沒化,腳上甚至還穿著一雙不合腳的拖鞋。她一進門,就把一個愛馬仕包重重地摔在沙發上,那是她上個月剛買的「戰利品」。






















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