1.
周二下午5點40分,正是農貿市場最嘈雜的時候。
空氣里混雜著生鮮的腥氣和爛菜葉的腐臭味,我提著兩個墨綠色的環保袋,被人流擠得有些踉蹌。為了省下那5毛錢差價,我特意繞了半個市場,才在角落那個老太太攤位前挑了一把小蔥。
「滴——」掃碼成功的聲音有些尖銳。
1.8元。
因為剛挑完帶泥的蔥,指尖有些濕漉漉的,螢幕觸控不太靈敏。付款時,我的大拇指不小心滑了一下,誤選了排在支付方式第二位的【親屬卡】。
我愣了一下,正想著要不要給兒子趙傑發個微信解釋一句,畢竟這卡是他過年時當著親戚面給我開的,說是讓我「隨便花」。
還沒等我把手機放回口袋,掌心猛地一震。
螢幕亮起,一條微信提示框彈了出來,灰色的字體在噪雜的市場裡顯得格外刺眼:
「趙傑解綁了贈送給您的親屬卡。」

那一瞬間,周遭討價還價的聲音仿佛都被按下了靜音鍵。我站在人來人往的過道里,手裡還捏著那把剛買的小蔥,蔥葉有些枯黃,耷拉在袋子邊沿,像極了我此刻的心情。
1.8元。
這就是我在兒子心裡的「信用額度」。
我盯著那個灰色的對話框看了足足一分鐘。沒有解釋,沒有詢問,甚至是秒回。這意味著什麼?意味著他不僅設置了每一筆消費的簡訊提醒,而且在看到扣款的第一秒,就做出了最本能的反應——止損。
如果是一百八,甚至是一萬八,我或許還能理解他的緊張。可這是1.8元啊。連坐個地鐵都不夠的錢,卻讓他毫不猶豫地切斷了我們之間這唯一的、象徵性的金錢紐帶。
旁邊賣蔥的老太太看我不動,用方言喊了一句:「大妹子,咋了?錢沒付過去?」
我回過神,嘴角扯動了一下,感覺臉上的肌肉僵硬得厲害。
「付過去了,」我聽到自己的聲音出奇的平靜,甚至帶著一絲笑意,「付得太清楚了。」
我沒有給趙傑發微信質問,也沒有打電話哭訴。我只是把手機揣進兜里,提著那兩個沉甸甸的袋子,轉身走向了菜市場門口那家24小時自助銀行。
初冬的風有點硬,吹在臉上像刀刮一樣。我卻覺得前所未有的清醒。
既然你要把帳算得這麼清,那我們就好好算算。
2.
回到家,屋裡冷冷清清的。老伴走了五年了,這套兩居室對我來說顯得有些空曠。
我把那把1.8元的小蔥扔在廚房的操作台上,也沒洗,就那麼看著。
腦子裡像放電影一樣,閃過趙傑給我開通親屬卡那天的場景。
那是大年初二,親戚都在。趙傑喝了點酒,紅光滿面地拿出手機,當著他大舅、二姨的面,摟著我的肩膀說:「媽,現在都流行這親屬卡。我給你開一個,以後你買菜、逛超市,直接刷我的,密碼都不用輸,兒子買單!」
親戚們一片誇讚,說趙傑出息了,孝順了。我也笑得合不攏嘴,覺得自己這麼多年的辛苦沒白費。
可即使在那個溫情的時刻,作為乾了一輩子檔案管理員的我,還是敏銳地捕捉到了一個細節。
趙傑在設置額度時,左手下意識地擋了一下螢幕上沿。動作很快,但我還是瞥見了。他沒有選默認的3000元,而是手動輸入了一個數字。
當時我以為他是怕旁邊的媳婦看見,為了家庭和諧,我裝作沒看見。
現在想來,那個擋螢幕的手勢,擋住的不是數字,而是他對母親的防備。
那個所謂的「隨便花」,其實就像這把蔥一樣,看著青翠,根子上早就爛了。
我走進臥室,拉開床頭櫃最下層的抽屜,拿出了那個鐵皮餅乾盒。盒子裡裝著我所有的重要證件和那張建設銀行的工資卡。
尾號8866。
這張卡,綁定了趙傑那套婚房的房貸。
五年前,趙傑結婚要買房。首付是我拿出了老伴的撫恤金和家裡所有的積蓄湊的。辦貸款時,趙傑說他剛換工作,流水不夠,壓力大。
我說:「沒事,媽有退休金。房貸媽幫你還。」
從那以後,每個月20號,我會雷打不動地往這張卡里轉4200元。我的退休金一共才5600元。剩下的錢,我要交水電費、買藥、吃飯,還要攢著給人情往來。
有時候為了省點菜錢,我會特意等到晚上超市打折再去。而趙傑呢?他的朋友圈裡,今天曬的是限量版的球鞋,明天是高端日料的刺身。
我從未抱怨過。我覺得母親幫襯兒子,天經地義。只要他過得好,我苦點沒事。
可今天,這1.8元,像一根針,扎破了這個名為「母慈子孝」的氣球。
我拿著卡,再次出門去了樓下的ATM機。
插卡,輸入密碼。
螢幕跳出選項。我沒有像往常一樣選擇「轉帳」,而是先查詢了餘額,然後全部取出,只留了幾塊錢零頭。接著,我點開了「密碼修改」。
原密碼是趙傑的生日,930815。這三十年來,我所有的密碼都是這串數字。
手指在鍵盤上懸停了幾秒,冰涼的金屬按鍵透著寒意。
我深吸一口氣,按下了六個新的數字。
那是我的生日。
螢幕顯示:密碼修改成功。
那一刻,我感到一種報復後的快感,緊接著又是無盡的悲涼。
3.
第二天是20號,還款日。
上午10點05分,趙傑的電話準時打來。比鬧鐘還准。
以往這個時候,他只會發個微信表情包,或者乾脆不聯繫,默認我已經存好了錢。
「媽!怎麼回事?」
電話一接通,趙傑焦急的聲音就傳了過來,沒有稱呼,沒有問候,直接是質問,「剛才銀行給我發簡訊,說房貸扣款失敗!餘額不足!」
我正坐在陽台上,給我的幾盆君子蘭擦葉子。陽光很好,照在身上暖洋洋的,但我心裡卻是冷的。
「哦,是嗎?」我把免提打開,繼續用棉布輕輕擦拭著葉片,「我忘了存了。」
「忘了?媽,你是不是記錯日子了?還是卡被凍結了?這可是要上徵信的!我有朋友在信貸部,這要是逾期一天,以後我換房、換車都受影響!」
他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,語速快得像機關槍。
「可能吧。」我淡淡地說,「要不,你自己查查?」
「我查不了啊!那是你的卡!媽,你是不是動那張卡了?」趙傑的聲音突然拔高了一個八度,緊接著,語氣裡帶上了一絲懷疑和惱怒,「昨晚我收到一條親屬卡消費提示,1.8元。是不是你刷的?我當時正跟客戶吃飯,一氣之下就給解綁了。你不會因為這個,故意不給我存房貸吧?」
我手裡的動作停住了。
原來,在他眼裡,母親的尊嚴和心意,只是「一氣之下」的犧牲品。
「趙傑,」我叫了他的全名,聲音不大,但很穩,「在你心裡,媽就值那1.8元嗎?」
電話那頭沉默了一瞬,隨即傳來了更加不耐煩的聲音:「哎呀媽!你怎麼這麼敏感?這不是錢的事!那是我給你的心意,你亂花我就給關了,這不是很正常嗎?再說了,1.8元能買什麼?我也沒說什麼啊。倒是你,拿房貸這種大事開玩笑,至於嗎?那可是四千多塊錢!」
「亂花?」我重複了一遍這兩個字,氣極反笑,「買把蔥叫亂花?那你一個月花三千塊錢充遊戲叫什麼?投資?」
「你……你怎麼知道?」趙傑顯然有些慌亂,但馬上又理直氣壯起來,「那是我賺的錢!媽,我不跟你扯這些沒用的。趕緊去銀行看看怎麼回事,要是沒錢了你就跟我說,別耽誤事!」
「不用看了。」我看著窗外枯黃的落葉,緩緩說道,「錢我取出來了,密碼我也改了。如果你想還房貸,就自己想辦法吧。」
說完,我掛斷了電話。
這是三十年來,我第一次先掛他的電話。
4.
不到半小時,家裡的門就被敲得震天響。
不用看貓眼我也知道,是趙傑,還帶著他那個精明的媳婦劉梅。
「媽!開門!你這是幹什麼啊!」趙傑在門外喊。
我打開門,看見趙傑氣急敗壞的臉,還有劉梅那雙在屋裡四處打量的眼睛。
「媽,你老糊塗了吧?」趙傑一進門就把鞋踢得老遠,直奔我的臥室,「改什麼密碼?銀行卡呢?快給我,我去改回來!這要是徵信花了,你賠得起嗎?」
我站在客廳中央,看著這個我一手拉扯大的兒子。他穿著一身筆挺的西裝,頭髮梳得一絲不苟,手腕上戴著去年剛買的浪琴表。光鮮亮麗的背後,卻是吸著母親骨髓的貪婪。






















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