1.
周六晚上六點半,窗外的天色已經完全暗了下來。老舊的小區里,各家各戶的抽油煙機轟隆作響,空氣里瀰漫著辣椒炒肉和紅燒帶魚的香氣。
我家的餐桌上,氣氛卻冷得像冰窖。
桌子正中央擺著一砂鍋燉得軟爛入味的紅燒肉,那是專門給牙齒掉光、半身不遂的父親做的。肥肉部分入口即化,瘦肉也被我用勺子細細壓碎了。
弟弟張強正一邊剔牙,一邊用一種漫不經心的語氣拋出了一顆炸彈。
「姐,爸媽說了,這錢以後我管。」
他把那根斷了半截的牙籤扔在桌上,發出輕微的「啪」的一聲。
我正在給父親擦嘴的手頓在半空中,大概停滯了兩秒,然後繼續把父親嘴角流出來的湯汁擦乾淨。
「什麼錢?」我的聲音很平靜,平靜得讓我自己都覺得意外。
「還能有什麼錢?爸媽的退休金唄。」張強身子往後一仰,靠在椅背上,眼神瞟向正在低頭喝粥的母親,「爸一個月四千五,媽四千五,加起來九千塊。姐,你在家伺候這麼多年也辛苦了,但這錢吧,畢竟是爸媽的。我是兒子,以後這卡還是放我這兒比較合適。」

母親把頭埋得更低了,勺子碰在碗沿上,發出叮叮噹噹的脆響,始終不敢抬頭看我的眼睛。父親坐在輪椅上,眼神渾濁,嘴角流著口水,像往常一樣含糊不清地點著頭,似乎只要兒子說話,那就是聖旨。
我沒有掀桌子,也沒有歇斯底里地質問。
我只是轉過頭,看了一眼掛在冰箱側面那個不起眼的掛曆。那上面密密麻麻畫滿了紅黑色的圓點,像是一張只有我能看懂的密碼圖。
然後,我輕輕放下了筷子。
「行。」
這一次,輪到張強愣住了。他大概準備了一肚子的話來應對我的反駁,甚至可能想好了怎麼跟我吵架,怎麼指責我「貪污」,怎麼用「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」來壓我。
但我只說了一個字。
「不過,今晚我就搬走。」我站起身,開始收拾碗筷。
「搬走?這麼急?」張強眼裡閃過一絲掩飾不住的喜色,假惺惺地說,「姐,你看你,又生氣了。我也沒趕你走啊,就是這錢……」
「既然錢你管,那人自然也歸你管。」我把父親推到客廳電視機前,動作熟練地鎖好輪椅剎車,「這房子是我租的,房租還有三天到期。我走,你們留。」
張強笑了,那是勝利者的笑容。在他看來,這簡直是天上掉餡餅的好事。九千塊錢退休金,除去兩個老人的吃喝,一個月怎麼也能凈賺七千。
他以為他接住的是個金元寶。
殊不知,那是一個正在倒計時的炸彈。
這七年,我過得是什麼日子,只有我自己知道。
我是個上門寵物美容師。聽起來挺時髦,其實就是個提著二十斤重的工具箱,每天在各個小區爬樓梯的手藝人。
我有潔癖,嚴重到以前看見狗毛落在衣服上都會抓狂。可這七年,我的潔癖硬生生被磨平了。
為了給父親通便,我戴著橡膠手套的手法比專業護士還熟練;為了省錢,我把寵物店淘汰下來的吸水墊裁剪好,拼接成老人用的護理墊;為了去除家裡的老人味,我每天要用艾草煮水擦拭三遍地板。
張強看見的,是父親乾乾淨淨坐在輪椅上看電視,是母親穿著體面的衣服去樓下曬太陽。
他看不見的,是我那把原本用來修剪貴賓犬造型的精細剪刀,每隔三天就要在酒精燈上燒一遍,然後蹲在地上,一點點剪去父親腳後跟那厚得像石頭一樣的壞死腳皮。
那種死皮掉落的聲音,沙沙的,成了我深夜裡揮之不去的夢魘。
「姐,你也別怪爸媽。」張強見我不說話,開始以一種勝利者的姿態教育我,「你看看你,快四十了,離了婚也沒個孩子。爸媽的錢要是讓你攢著,以後萬一……是吧?還是給我存著給浩浩上學用比較穩妥。」
浩浩是他的兒子,我那可愛的小侄子。
原來在他們眼裡,我這七年的晝夜守護,不僅僅是理所應當,甚至成了一種潛在的「風險」。
我走進臥室,開始收拾行李。我的東西很少,幾件換洗衣服,一套美容工具,那個陪伴了我七年的摺疊行軍床。
母親不知什麼時候站在了門口,囁嚅著說:「小雅,你弟他最近店裡生意不好,壓力大……你別怪他。」
我把最後一件衣服塞進箱子,拉上拉鏈。
「媽,我不怪他。」我轉過身,看著這個生我養我,卻在關鍵時刻選擇沉默的女人,「我只希望,你們別後悔。」
「後悔啥呀!」張強在客廳里大聲嚷嚷,「有錢還能餓死人?再說了,我看爸身體挺好的,也不用怎麼伺候。」
我不置可否地笑了笑。
晚上八點。
我提著箱子走到門口,張強正翹著二郎腿坐在沙發上,手裡把玩著我剛交出來的兩張工資卡和一本存摺。
存摺上,餘額顯示:312.5元。
「怎麼才這麼點?」張強的臉瞬間拉了下來,「姐,你這七年把爸媽的錢都吞了吧?一個月九千,一年就是十萬,七年就是七十萬!錢呢?」
「錢都在這兒。」
我從冰箱側面取下那本畫滿紅黑點的掛曆,又從櫥櫃最深處的暗格里拿出一個生鏽的鐵皮餅乾盒,重重地拍在茶几上。
「這是什麼破爛?」張強一臉嫌棄地往後躲了躲,仿佛那上面帶著病毒。
我指著掛曆上的紅點,語氣平靜得像是在交接一份精密的工作報告。
「紅色代表爸通便成功,黑色代表便秘超過三天,需要用開塞露配合手法排便。一定要精確到小時,超過四小時不排,他就會發燒。」
張強皺著眉,一臉不信:「上個廁所還要記日記?姐你逗我呢?」
「這是藥。」我又指了指那個鐵皮盒子,裡面裝著十幾瓶沒有包裝的白色藥瓶,「進口的靶向藥,治療媽那個隱形哮喘的,一瓶一千二,醫保不報銷。一定要在凌晨兩點和四點各喂一次,晚一分鐘,媽就會喘不上氣。」
「一千二?!」張強的聲音拔高了八度,「這麼貴?我看媽平時好好的啊!」
「因為我從來沒斷過藥。」我冷冷地看著他,「這藥是我托客戶從國外帶回來的,為了省關稅,只能拆了包裝放在這個餅乾盒裡。」
「行了行了,別嚇唬我了。」張強不耐煩地擺擺手,把存摺揣進兜里,「不就是喂藥、把屎把尿嗎?多大點事兒。我有手有腳的,還能不如你?」
他根本沒聽進去。
他的眼裡只有那每個月九千塊的「凈利潤」。他覺得只要把飯端上桌,老人餓不死,這錢就能穩穩落進他的口袋。
我不再多說。
我把鑰匙放在鞋柜上,換下腳上那雙已經磨得一邊高一邊低的拖鞋。那是因為長期負重抱老人,我的重心總是偏向一側,鞋底都被磨歪了。
而張強腳上那雙皮鞋,鋥亮得能照出人影,正嫌棄地避開地板上的一根頭髮。
「走了。」
我拉起拉杆箱,箱輪滾過地板,發出沉悶的聲響。
「姐,不送啊!」身後傳來張強得意的聲音,「等我攢夠了錢換大房子,再請你來做客!」
我關上門,把所有的光亮和喧囂都隔絕在門後。
樓道里的感應燈亮了又滅。我站在黑暗中,深深地吸了一口氣。空氣里沒有了那種混合著老人體味、消毒水和中藥的陳腐氣息,只有初冬夜晚冷冽的風。
我拿出手機,把那個置頂了七年的「爸媽身體監測」群解散,然後把張強的微信設置成了免打擾。
臨下樓前,我回頭看了一眼那扇緊閉的防盜門。
門縫裡透出一絲微弱的光。
張強,你以為你接手的是兩份退休金?
你接手的是每月三千塊的赤字,是一台如果不精心維護就會立刻癱瘓的精密儀器,是一個七年無休、時刻待命的地獄。
我走出單元門,攔了一輛計程車。
「去哪兒?」司機問。
「隨便找個酒店,要最好的,有浴缸的那種。」
這七年,我第一次覺得,今晚的夜色真美。






















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