"你爸他……他跟你說什麼了?"
在回城的路上,岳母坐在副駕駛,局促不安地絞著衣角,小心翼翼地問我。
她堅持要跟我一起回來,理由是"家裡沒什麼事,正好去看看小月"。
但我知道,她是擔心岳父在我面前說了什麼不該說的。
我沒有直接回答她,而是專心開著車。
車廂內的沉默像一塊沉重的鉛,壓得人喘不過氣。
我能感覺到她頻頻投向我的、試探的目光。
"陳斌,你是不是知道了?"終於,她還是忍不住,聲音裡帶著一絲顫抖。
我將車緩緩停在高速的緊急停車帶,拉上手剎,然後轉過身,正視著她。
我從副駕的儲物格里,拿出了那個紅色的帳本。
當看到帳本的那一刻,岳母的臉色"唰"地一下變得慘白,血色盡褪。
她下意識地想伸手來搶,但手伸到一半,又無力地垂了下去。
她渾身發抖,嘴唇哆嗦著,一句話也說不出來。
"媽,您能跟我解釋一下,這是什麼嗎?"我的聲音很平靜,但每個字都帶著千鈞的重量。
岳母低著頭,雙手死死地抓住自己的褲腿,指節因為用力而發白。
眼淚,大顆大顆地從她布滿皺紋的眼角滾落,砸在陳舊的褲子上,暈開一團團深色的痕跡。
"是我……是我對不起你……"她哽咽著,聲音破碎不堪,"我不該……不該這樣算計你……"
"算計?"我重複著這個詞,心裡一陣刺痛,"您覺得,這是算計?"
她猛地抬起頭,淚眼婆娑地看著我,眼神里充滿了痛苦和掙扎:"陳斌,媽求你了,這件事,你千萬不能告訴小月!她……她性子急,知道了會擔心的……"
"到底是什麼事?"我追問道,"是爸的病,對不對?到底是什麼病,需要這麼多錢?"
提到岳父,她的眼淚流得更凶了,仿佛積攢了許久的堤壩,在這一刻徹底崩潰。
她斷斷續續地,終於說出了那個被隱藏了近一年的秘密。
半年前,岳父在鎮上體檢,查出了早期尿毒症。
醫生說,雖然是早期,但必須開始做長期透析,每周三次,才能維持生命。
後續如果能找到合適的腎源,做移植手術是最好的選擇。
但無論哪種方案,都意味著一筆天文數字般的醫療費用。
"你爸他,一輩子好強,死活不讓我們告訴你們。"岳母泣不成聲,"他說,你們在城裡買房、還貸,壓力已經夠大了,不能再給你們添麻煩。他跟我說,要是敢告訴你們,他就從樓上跳下去……"
我無法想像,平日裡那個樂呵呵、愛擺弄花草竹編的老人,會說出這樣決絕的話。
"所以,你們就一直瞞著我們?透析的錢,從哪裡來?"我的心揪成一團。
"家裡的積蓄,還有跟親戚們借的……都花得差不多了。"岳母的聲音低得像蚊子哼,"醫生說,要準備換腎,光是手術費和後續的抗排異藥,至少要五十萬。我們上哪兒去湊這麼多錢啊……"
五十萬。
這個數字,像一座大山,轟然壓下。
"那這個帳本……"我舉起手中的帳本,聲音沙啞。
"我知道,你們每個月都給我生活費,但那點錢,哪裡夠啊……"岳-母看著那個帳本,眼神里滿是愧疚,"我……我就是想,我每周給你們送菜,你們省下來的菜錢,就當我……就當我給你們打工,從你們那兒掙的工錢……我想著,等攢夠了,就把這個本子給你們,告訴你們,這是媽幫你們攢下的錢……可我沒想到,會被你發現……"
她的話,像一把把鈍刀,在我心上來回切割。
我終於明白了。
她哪裡是在記我的"欠款"。
她是在用這種近乎自虐的方式,為自己的付出尋找一個可以量化的價值。
她買來最新鮮的菜,用盡心思照顧我們的生活,然後把我們本應該花掉的錢,一筆一筆地"記"在自己的功勞簿上。
她甚至把自己的車費和"誤工費"都算了進去,只是為了讓那個數字看起來更大一些,讓她自己感覺離那個遙遠的目標更近一些。
她不是在向我討債。
她是在用自己的方式,為這個家"創造"財富,是在用她那笨拙的尊嚴,對抗著殘酷的現實。
她不願直接向我們開口要錢,因為在她看來,那是給子女添負擔。
於是,她選擇了這種"等價交換"的方式,來維護自己作為一個母親、一個長輩,那點可憐的自尊。
"肆萬柒仟貳佰叄拾伍元……"我念出那個數字,眼眶瞬間濕潤了,"這……這是您給自己定的目標?"
岳母點了點頭,又飛快地搖了搖頭,語無倫次地說:"我……我就是瞎記的……我怕我忘了自己為啥這麼累……我看著這個數,心裡就有個盼頭……陳斌,你別怪我,媽真的……真的沒有壞心……"
我再也聽不下去了。
我伸出手,從她顫抖的手中,將那個小小的、卻承載著如山母愛的帳本拿了過來,然後,緊緊地抱住了她。
"媽,您別說了。"我的聲音哽咽,眼淚不受控制地流了下來,"該說對不起的,是我。是我混蛋,是我誤會了您。"
在高速公路的緊急停車帶上,一個三十歲的大男人,抱著自己白髮蒼蒼的岳母,哭得像個孩子。
05
回到家時,天已經黑了。
林月一個人蜷縮在沙發上,沒有開燈,屋子裡一片漆黑。
看到我們進來,她猛地站起身,臉上還帶著未乾的淚痕。
當她看到我攙扶著眼睛紅腫的岳母時,整個人都愣住了。
"媽……陳斌……你們……"
我沒有說話,只是將岳母扶到沙發上坐下,然後打開了客廳的燈。
燈光亮起的一瞬間,我看到了林月眼中那深深的擔憂和惶恐。
"小月,是媽不好……媽對不起你們……"岳母一見到女兒,壓抑了一路的悲傷再次決堤,拉著林月的手泣不成聲。
林月被這突如其來的道歉弄得手足無措,她求助地看向我。
我深吸一口氣,走到她們身邊,將下午發生的一切,以及那個隱藏了一年之久的秘密,原原本本地說了出來。
我沒有絲毫隱瞞,包括我的猜忌、我的憤怒、我的質問,以及最後在村裡和路上的真相大白。
每說一句,林月臉上的血色就褪去一分。
當她聽到"尿毒症"、"透析"、"換腎需要五十萬"這些字眼時,她的身體開始不受控制地顫抖。
她難以置信地看著自己的母親,又看看我,仿佛在聽一個天方夜譚。
"爸……他……"林月的嘴唇哆嗦著,連一句完整的話都說不出來。
岳母緊緊握住女兒的手,點了點頭,眼淚像斷了線的珠子。
"你爸他……不讓我們說……怕你們擔心,怕拖累你們……"
"拖累?"林月的聲音陡然拔高,充滿了痛苦和自責,"我們是一家人啊!有什麼事比他的命還重要?你們怎麼能……怎麼能就這麼瞞著我!"
她猛地甩開岳母的手,衝到我面前,雙手抓住我的胳膊,用力地搖晃著,像是在發泄,又像是在尋求支撐:"陳斌!你告訴我!這不是真的!我爸他身體一直很好的,他怎麼會得這種病!"
我抓住她冰冷的雙手,用力握緊,試圖給她一點力量。
"是真的。我已經打電話問過鎮衛生院的李醫生,他是爸的主治醫生。情況……很確切。"
最後一絲希望破滅,林月徹底崩潰了。
她蹲下身,將頭埋在膝蓋里,發出了壓抑而痛苦的嗚咽。
那哭聲,像一頭受傷的小獸,充滿了無助和絕望。
整個客廳,只剩下她們母女倆的哭聲,和我沉重的呼吸聲。
我看著茶几上那個紅色的帳本,它靜靜地躺在那裡,像一個沉默的見證者,記錄了這段時間以來所有的誤解、犧牲和沉重的愛。
我走過去,拿起它,翻到最後一頁。
這個數字,在不久前還讓我感到屈辱和憤怒,此刻卻像一把燒紅的烙鐵,深深地烙在我的心上。
這哪裡是欠款,這分明是一份用尊嚴和汗水寫就的,給女兒女婿的"資產證明"。
我拿出手機,打開銀行APP,查詢了一下我們夫妻倆所有的儲蓄、理財和基金。
這幾年,我們省吃儉用,確實攢下了一些錢。
但所有的數字加在一起,離五十萬的手術費,還有一個不小的缺口。
壓力,像潮水般湧來。
但此刻,我的心裡沒有一絲一毫的退縮和猶豫。
我走到林月身邊,將她從地上拉起來,緊緊地摟在懷裡。
然後,我看向滿臉淚痕的岳母,用一種前所未有的堅定語氣,一字一頓地說道:






















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