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五十三歲那年,把住了二十多年的老宅賣了。
房產證上只有我的名字,賣房那天,我沒告訴任何人。中介說這套房子地段好,雖然老舊,但總價還能到三百萬。我簽字的時候手很穩,沒什麼不舍的,只是想著兒子結婚的日子越來越近了。
兒子叫林驍,在市區上班,月薪一萬出頭。女朋友是他同事,姑娘挺好的,就是家裡條件好,父母都是事業單位的。第一次見面,女方父母就提了,結婚得有房,不用太大,但起碼得在市區。
林驍回來跟我商量的時候,眼睛都不敢看我。他說媽,我知道很難,但我是真的想娶她。
我說行,媽給你想辦法。
其實能有什麼辦法呢。老伴走得早,這些年就我們娘倆相依為命。我在超市做收銀,一個月三千塊,攢了十幾年也就攢了二十來萬。市區的房子,首付都不夠。
但我是真捨不得兒子。他從小懂事,從來不跟我要這要那,大學學費都是自己貸款,畢業後一分一分還清的。現在三十歲了,該有個家了。
賣房的錢加上我的積蓄,夠付市區一套小兩居的首付。剩下的貸款,林驍說他自己還。我說行,那我就搬去租房住,反正一個人,哪兒都一樣。
搬家那天是個陰天。我找了輛小貨車,把能帶走的東西都裝上了。老宅里那些家具太舊,搬去出租屋也沒用,我就都留給了新房主。鑰匙交出去的時候,我站在門口看了一眼,突然想起老伴還在的時候,我們在院子裡種過一棵石榴樹。現在樹還在,只是再也不關我的事了。
出租屋在城郊,一室一廳,月租八百。房東是個四十多歲的女人,看我年紀大了,倒也客氣,說你一個人住,水電費都便宜點算。
我說謝謝。
搬進去的第二天,我給林驍打電話,告訴他房子賣了,首付的錢已經打到他帳上了。他在電話那頭沉默了很久,然後說媽,對不起。
我說傻孩子,有什麼對不起的,你結婚是大事。
他又說,媽,等我們結完婚,我就把你接過去住。
我說好,我等著。
婚期定在十月,還有三個月。這三個月里,我每天照常去超市上班,下班就回出租屋。房東家有隻狸花貓,總愛跑到我窗台上曬太陽,我有時候會喂它點吃的。日子過得很平靜,平靜得讓我覺得,好像我一直就該這麼活著。
九月的時候,林驍打電話說婚房裝修好了,讓我找時間去看看。我說好,但一直沒去,總覺得不合適,那是他們小兩口的家,我去了像什麼話。
婚禮前一周,我去商場給兒子買了套西裝,又給未來兒媳婦挑了條金項鍊。售貨員說這條鏈子要一萬八,我咬咬牙刷了卡。走出商場的時候,天已經黑了,街上的霓虹燈一閃一閃的,我突然有點恍惚,不知道自己這麼拚命到底是為了什麼。
婚禮那天是個晴天。我早上五點就起來了,換上前年買的那件藏青色連衣裙,化了個淡妝。鏡子裡的我頭髮已經白了一半,眼角的皺紋怎麼都遮不住。我對著鏡子笑了笑,想著今天是兒子大喜的日子,我得精神點。
酒店的婚禮定在中午十二點,我十點就到了。門口站著幾個工作人員在布置,我問他們林驍在哪裡,他們說新郎在樓上準備,讓我等一會兒。
我就在大廳里等。陸陸續續來了不少客人,都是西裝革履的,看起來很體面。我站在角落裡,覺得自己格格不入。
十一點的時候,女方父母來了。我認出了他們,上前打招呼,說親家好。女方父親看了我一眼,點點頭,沒說話。女方母親倒是笑了笑,但那笑容很敷衍,像是應付一個陌生人。
我正想再說點什麼,林驍從樓上下來了。他穿著西裝,頭髮梳得一絲不苟,看起來很帥。我叫了聲驍驍,他看見我,愣了一下,然後走過來,聲音很低,說媽,你來了。
我說是啊,媽來看你結婚。
他欲言又止,看了眼女方父母,又看了看我,最後說,媽,你先去外面等一會兒,等婚禮開始了再進來。
我沒聽明白,說什麼?
他說,女方父母說了,婚禮現場座位有限,親戚太多,你就先在外面等等,等儀式結束了我去接你。
那一瞬間,我以為自己聽錯了。我看著他,想從他臉上看出點什麼,但他避開了我的目光。
我說,驍驍,你什麼意思?
他不說話,只是低著頭。
女方父親這時候走過來,語氣很平靜,說大姐,不好意思,我們那邊親戚確實多,酒店座位確實不夠,你就先委屈一下,等散場了再說。
我站在那裡,突然覺得腦子一片空白。我想說點什麼,但喉嚨像被堵住了,一個字都說不出來。
周圍的人都在看我,眼神里有好奇,有同情,也有幸災樂禍。我看著兒子,他還是低著頭,不敢看我。
我轉身走出了酒店。
外面陽光刺眼,我站在馬路邊,看著來來往往的車輛,突然笑了。我笑自己這麼多年白活了,笑自己把一輩子都給了兒子,到頭來連婚禮現場都進不去。
手機響了,是房東打來的,說你家裡水管漏水了,趕緊回來看看。
我掛了電話,攔了輛計程車,報了出租屋的地址。司機從後視鏡里看了我一眼,問,您沒事吧?
我說沒事,回家。
車子開動的時候,我回頭看了一眼那家酒店,金碧輝煌的,像一座城堡。我想,那座城堡里有我兒子,但沒有我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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