兒子結婚那年,我就知道會有這麼一天。
兒媳懷孕七個月的時候,在餐桌上突然說:"媽,我月子想回娘家坐。"筷子還沒放下,就補了句,"我媽身體不好,就我一個女兒,她想照顧我。"
我當時只是點點頭,說行。其實心裡清楚得很,這話不過是個開場白。果然,她接著說:"到時候孩子您幫忙帶幾天,等我身體恢復了就接回來。"
幾天。我記住了這個詞。
孩子生下來那天是凌晨三點,我和她媽都在產房外等著。出來的時候,她媽哭得稀里嘩啦,一個勁兒說女兒受苦了。我沒哭,只是盯著護士懷裡那個皺巴巴的小東西看。七斤二兩,男孩。
第三天,兒媳就被她媽接走了。走之前她抱著孩子親了又親,眼淚掉在孩子臉上。我站在門口,聽見她小聲對孩子說:"寶寶乖,媽媽很快就來接你。"
很快。又是一個模糊的詞。
孩子剛滿月那天,我給兒媳發微信,問什麼時候方便接孩子。她回了個語音,聲音聽起來有氣無力:"媽,我這邊傷口還沒完全好,您再幫我帶帶,我爭取下個月就過去。"
下個月變成了下下個月。到第三個月的時候,我已經懶得問了。
帶孩子是什麼滋味,沒經歷過的人說不明白。我年輕時帶兒子,婆婆在旁邊幫襯著,累了還能歇口氣。現在不一樣,老伴兒去世得早,家裡就我一個人。孩子半夜哭,我得起來喂奶、換尿布、哄睡。好不容易睡著了,一個小時後又醒。我的睡眠就這麼被切成一塊一塊的,每一塊都不夠深。
白天更累。洗奶瓶、洗衣服、做飯、打掃衛生,都得一個人來。孩子不能離手,我就把他放在小推車裡,推到哪兒算哪兒。有一次做飯,孩子突然大哭,我手上還握著刀,愣在那裡不知道先放下刀還是先去抱孩子。最後菜糊了,孩子也哭啞了嗓子。
兒子倒是每天都回來。但他回來的時間總是很巧,要麼孩子剛睡,要麼我剛收拾完。他會走到嬰兒床邊看一眼,說句"睡得挺香",然後就進房間打遊戲去了。我想讓他幫忙沖奶粉,他說不會。我讓他抱一會兒孩子,他說怕摔著。
到第四個月,我開始心悸。半夜起來喂奶的時候,心臟會突然跳得很快,快到我以為它要從胸腔里跳出來。我去醫院檢查,醫生說是過度疲勞引起的,讓我多休息。我苦笑,休息?怎麼休息?
那天晚上,我終於忍不住給兒子打電話。他剛到家,我聽見他關門的聲音。我說:"你跟你媳婦兒說說,讓她把孩子接回去吧,我實在帶不動了。"
電話那頭沉默了幾秒鐘。我以為他在組織語言,準備答應我。結果他說的是:"媽,您這不是為難我嗎?她身體還沒養好,這時候讓她回來帶孩子,她家裡人得怎麼說我?"
我握著電話的手開始發抖。
"那我呢?"我聽見自己的聲音很輕,輕得像是從很遠的地方飄過來,"我就該累死在這兒?"
"媽,您別這麼說。"他的語氣有點不耐煩了,"您是奶奶,幫忙帶帶孫子不是應該的嗎?再說了,您在家也沒別的事兒。"
沒別的事兒。我掛了電話,坐在沙發上看著滿屋子的尿布、奶瓶、玩具,突然笑出了聲。
第二天早上,兒子來的時候,我正在給孩子換尿布。他看了我一眼,說:"媽,您臉色怎麼這麼差?"
我沒理他,繼續手上的動作。
"我跟她說了,她說再過一陣子。"他大概是覺得尷尬,又補了句,"其實您看,孩子現在多好帶,不像剛生下來那會兒鬧騰。"
我終於抬起頭看他。這個被我養大的男人,三十歲了,站在那裡像個做錯事又不肯認錯的小學生。
"你知道昨天半夜我起來幾次嗎?"我問他。
他搖搖頭。
"五次。"我說,"我今年六十二了,你爸走的時候我才五十五,這七年我一個人過來的。我以為熬過去就好了,結果現在又開始熬。"
"媽..."
"別叫我。"我打斷他,"你剛才說的那句話,我記住了。你說我在家也沒別的事兒。"我笑了笑,"是啊,我沒別的事兒,就該給你們帶孩子,累死了也是應該的,對吧?"
兒子的臉紅了,張嘴想說什麼,最終什麼也沒說出來。
三天後,兒媳回來了。她進門的時候我正在廚房,聽見她叫了聲"媽"。我應了一聲,繼續洗碗。
她走過來,有些侷促地站在廚房門口。我看見她確實瘦了,但氣色比生孩子之前還好。
"媽,辛苦您了。"她說。
我關了水龍頭,擦乾手,看著她:"以後你們自己帶吧。"
她愣住了。
"我年紀大了,帶不動。"我從她身邊走過去,回到自己房間,關上了門。
隔著門,我聽見兒子和兒媳在客廳說話,聲音壓得很低,但我還是聽清了幾個詞:"怎麼辦"、"請保姆"、"太貴了"。
我躺在床上,盯著天花板。心臟又開始不規律地跳動,但這次我沒有害怕。我只是想,終於可以睡個整覺了。
窗外的天慢慢暗下來,孩子開始哭。我聽見兒媳手忙腳亂地哄他,聽見兒子在旁邊出主意。哭聲持續了很久,久到我都有些心軟,想要出去幫忙。
但我最終還是沒有起身。
有些事情,總得有人承擔。但承擔不等於承受一切,更不等於被理所當然地消耗。我用了六十二年才明白這個道理,代價是一顆隨時可能罷工的心臟,和一個徹底涼透的心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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