原來……原來我早就是一個笑話了。
我像一個小丑,在我自己搭建的舞台上,自以為是地表演了這麼多年,而台下的觀眾,早已洞悉了一切,只是冷眼看著我,沒有戳穿。
無邊的羞恥和悔恨,頃刻將我吞沒。
一個星期後,我拿到了我自己送去的那份鑑定報告。
白紙黑字,和徐靜拿出的那份一模一樣。
結論欄里,「不支持顧立民是顧宇的生物學父親」那幾個字,像燒紅的烙鐵,狠狠地烙在我的眼球上。
我拿著這份報告,心裡反而有了一種病態的、破罐子破摔的平靜。
這,是我最後的武器。
我把顧宇約了出來,地點就在我們家樓下的公園裡,我曾經無數次帶他來這裡玩耍的公園。
我把那份報告摔在他面前的長椅上。
「你看清楚!你自己看清楚!你不是我的種!你姓顧,你上學,你買房,你結婚,花的都是我顧立民的錢!現在,你那個好媽媽,要聯合外人,來搶我的房子,搶我的錢!你怎麼選?」
我想用這種最原始、最粗暴的方式,撕裂他和徐靜的母子情,用三十年的養育之恩和金錢投入,來激起他的愧疚,讓他和我站到同一戰線。
顧宇看著那份報告,沉默了很久很久。
久到我以為我的話起了作用。
他終於抬起頭,看著我。
他的眼神,是我從未見過的陌生和平靜。
「爸。」
他第一次用這麼平淡、疏離的稱呼叫我。
「你從小就告訴我,做任何事都要算清楚,不能吃虧。好,我們今天就算算。」
他從口袋裡掏出一個小本子,翻開。
「我上小學,你給我買了一個遊戲機,五百塊,你讓我打了張五百塊的欠條,說這是『鍛鍊我的契約精神』。」
「我上高中,我想學畫畫,報藝術班要兩萬塊。你說,『這玩意兒花錢多,回報慢,不划算』,然後強行把我的志願改成了會計,因為『畢業就能進事務所,賺錢快』。」
「我上大學,每個月你給我一千塊生活費,但要求我每周末必須回家,彙報我每一筆花銷,並且用做家務來『抵償』你在我身上的『投資』。」
「我結婚買房,你出了二十萬首付,然後讓我在你的記帳本上籤了字,寫明這是『借款』,將來連本帶利要還的。」
他一筆一筆,一件一件,冷靜地列舉著。
那些我引以為傲的、獨特的「教育方式」,此刻從他嘴裡說出來,卻變成了一把把鋒利的刀,將我那虛偽的「父愛」外衣,割得支離破碎。
我愣住了,我想反駁,卻發現無從開口。因為他說的,全都是事實。
「爸,你的父愛,和你的AA制一樣,都是明碼標價的。」
「你從來沒有真正關心過我喜歡什麼,我想要什麼。我對於你來說,只是一個投資回報率最高的項目,一個你用來在親戚朋友面前炫耀的工具,一個證明你『教子有方』的獎盃。」
他的聲音不大,卻字字誅心。
我養了三十年的兒子,我用我自己的價值觀親手塑造出來的「作品」,此刻,正用我教給他的邏輯,對我進行最徹底的清算。
他合上本子,站起身,最後看了我一眼。
「三十年前,她生我養我,沒有因為你不在身邊就拋棄我。這三十年來,是她在我生病時徹夜不眠地照顧我,是她在我考砸了的時候鼓勵我,是她真正把我當成一個『人』來愛。而你,只關心我的成績單和工資條。」
「所以,她是我媽,這就夠了。」
「這房子,你沒份。你的錢,我們也會通過法律途徑,一筆一筆,跟你算清楚。」
說完,他轉身就走。
我徹底愣在了原地,看著他決絕的背影。
我以為我們之間是牢不可破的父子情深,到頭來,原來只是一場被我明碼標價的交易。
而現在,交易結束了。
我,眾叛親離。
我不甘心!
我不能就這麼輸得一敗塗地!
我像一頭髮了瘋的公牛,衝到顧宇和李曉住的小區,用拳頭狠狠地砸著他們家的門。
「開門!顧宇!你個白眼狼!給我滾出來!」
「我養了你三十年!你就這麼對我?你對得起我嗎!」
我用盡了撒潑耍賴的手段,企圖用這種方式博取鄰居的圍觀和同情,給他們施加壓力。
很快,門開了。
但開門的不是顧宇,而是兒媳李曉。
她臉上沒有任何表情,只是冷靜地站在門口,像一堵牆,擋住了我的去路。
「爸,別鬧了,給彼此留點體面吧。」她的聲音不大,卻帶著一股不容抗拒的力量。
「體面?你們讓我身敗名裂,一無所有,現在跟我講體面?」我指著她的鼻子罵道,「你別以為我不知道,你肯定早就跟徐靜那個賤人串通好了,你們就是圖我的錢!」
李曉沒有被我的辱罵激怒。
她只是轉身從門後的鞋柜上拿過一個厚厚的帳本,遞到我面前。
「爸,您不是最喜歡明算帳嗎?您自己看看吧。」
我疑惑地接過帳本,翻開。
上面用清秀的字跡,密密麻麻地記錄著每一筆收入和支出。
「20XX年3月5日,東家預付工資,5000元。」
「20XX年3月10日,償還三舅借款,5000元。」
「20XX年4月5日,工資,8000元。」
「20XX年4月8日,支付母親住院費,7500元。」
帳目從四年前開始,一直記錄到上個月。每一筆收入,是徐靜當保姆的工資。每一筆支出,都清清楚楚。
前面兩年,她賺的錢,一部分用於自己最基本的生活開銷,剩下的,幾乎全部用於償還當年為她母親治病欠下的債務。
後面兩年,債務還清了,她的支出項目里,多了一項——「安安教育基金」。
每一筆存進去的錢後面,都帶著一個溫暖的備註。
「給安安買他最喜歡的樂高。」
「希望安安將來可以學畫畫,不用像他爸爸那麼遺憾。」
「願我的孫子,一生平安喜樂,不被金錢綁架,活得像他自己。」
李曉看著我,聲音很輕,卻很重。
「這是媽四年來的帳。她去當保姆,頭兩年是為了還給我外婆治病的債。後面,是為了給安安攢一份未來。」
「您總說媽手裡有錢,防著我們,算計我們。可她的錢,每一分都用在了家人身上,每一分都乾乾淨淨。」
「而您的九千塊退休金呢?除了您自己,還為這個家花過一分嗎?」
我看著那個帳本,那些娟秀的字跡,那些溫暖的備註,再想想我那本只記錄著利息和收益的存摺……
我那引以為傲的九千塊退休金,第一次,顯得那麼骯髒和可笑。
我感覺全身的力氣都被抽走了,手裡的帳本變得有千斤重,再也拿不住,「啪嗒」一聲掉在了地上。
我徹底沒了鬧下去的勇氣和力氣,像一隻被戳破了的皮球,癱軟在了牆角。
我的道德制高點,被我最信奉的「記帳」方式,徹底摧毀了。
家醜外揚。
我養了三十年的兒子非我親生,還被老婆掃地出門的「醜事」,像長了翅膀一樣,迅速傳遍了我過去整個生活圈。
老單位,老鄰居,甚至連菜市場賣菜的小販,看我的眼神都充滿了異樣。
我從那個受人尊敬、人人都要客氣地喊一聲「顧局」的退休幹部,一夜之間,淪為了所有人茶餘飯後的笑柄和談資。
我受不了賓館那壓抑的氣氛,也為了省錢,只能灰溜溜地搬回了單位分給我的一間老舊的單身宿舍。
這裡是我年輕時奮鬥的起點,沒想到,老了,又回到了這裡。
只是物是人非。
在單位食堂吃飯,成了我最痛苦的時刻。
過去,我一走進食堂,總會有人熱情地給我讓座,端茶倒水。
現在,我端著餐盤,走到哪裡,哪裡的談笑聲就戛然而止。
那些曾經對我點頭哈腰、滿臉堆笑的老下屬、老同事,現在看見我就像看見了瘟神,遠遠地就繞道走。






















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