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還沒到山窮水盡的地步。
那麼,這場戲,該換個演法了。
到了深夜,病房裡鼾聲四起。
我藉口要去廁所,讓護工大姐扶我起來。
在經過周偉今天送來的那個保溫飯盒時,我「不小心」碰了一下,飯盒應聲落地。
蓋子摔開了,那碗餿掉的鴿子湯灑了一地,綠色的霉點在燈光下格外清晰。
一股難以言喻的惡臭,瞬間在安靜的病房裡瀰漫開來。
隔壁床的大媽被臭味熏醒了,捂著鼻子嘟囔了一句:「什麼味兒啊,這麼臭,跟泔水似的。」
護工大姐尷尬地趕緊收拾。
我看著地上一片狼藉,心中卻沒有絲毫波瀾。
這,只是個開始。
第二天,周偉和孫莉的表演還在繼續。
一個負責在病房裡噓寒問暖,上演孝子情深。
一個負責在病房外唉聲嘆氣,哭訴家境貧寒。
我像個沒有靈魂的木偶,任由他們擺布,臉上掛著恰到好處的虛弱和為難。
手機在枕頭下震動了一下。
我趁他們不注意,悄悄拿出來看。
是我的女兒,周靜發來的微信。
「媽,今天住院費、檢查費、藥費,一共是1873元,已經繳清了。您別擔心錢的事,安心養病。」
信息下面,附著一張清晰的電子繳費憑證。
我的眼眶瞬間就熱了。
我又向上翻了翻聊天記錄,從我住院第一天起,每一天,周靜都會雷打不動地發來這樣一條信息和一張繳費單。
不多言,不表功,只是用最直接的方式告訴我,她一直都在。
我這個女兒,從小就不如周偉會說話,性子內斂又倔強。
因為我思想傳統,總覺得兒子才是家裡的根,女兒遲早要嫁人,所以從小到大,我都或多或少地偏袒著周偉。
好吃的,好玩的,先盡著兒子。
周靜也從不爭搶,只是默默地看著,默默地接受。
久而久之,我竟也習慣了她的沉默和付出。
直到此刻,我躺在這張病床上,才幡然醒悟,誰才是那個真正把我放在心上的人。
周靜的工資並不高,一個月也就五六千塊,自己還要還著房貸,獨自帶著個上小學的孩子。
我住院的這幾天,花掉的錢,恐怕已經是她小半年的積蓄了。
我不敢想,她是怎麼湊出這筆錢的。
而我的兒子,那個被我寄予厚望、被我認為能為我養老送終的兒子,此刻正提著一袋子蔫了吧唧的蘋果,在病房裡跟病友們吹噓。
「沒辦法啊,為了照顧我媽,我只能天天跟公司請假,這個月全勤獎和績效肯定是沒了,唉,損失好幾千呢!」
他一邊說著,一邊把一個坑坑窪窪的蘋果塞到我手裡,力道大得像是要捏碎我的骨頭。
「媽,吃蘋果,補充維生素!」
孫莉也適時地從門口飄了進來,眼圈紅紅的,像是剛哭過。
她走到我的床邊,聲音壓得極低,卻帶著一股不容置喙的強勢。
「媽,我跟周偉商量過了,您不能再住下去了。我們家那點積蓄,都快被醫院掏空了!您總得為我們,為您孫子想想吧?」
我看著她,突然覺得很可笑。
我點開手機,找到那張存有二十萬的銀行卡截圖,將螢幕亮度調到最高,然後不動聲色地放在了床頭柜上,螢幕朝上。
做完這一切,我長長地嘆了一口氣,臉上露出被他們說服了的疲憊和妥協。
「小偉啊,莉莉啊……」我聲音虛弱地說,「你們別為難了,是媽不好,給你們添了這麼大的麻煩。」
「要不……媽就出院吧。」
此話一出,周偉和孫莉的眼睛裡,同時迸發出一道難以掩飾的狂喜的光芒。
那光芒太亮,太刺眼,像兩把鋒利的刀,瞬間刺穿了我最後一絲幻想。
但他們很快就掩飾了過去。
周偉立刻換上一副大義凜然的表情,握住我的手,言辭懇切:「媽!您說的是什麼話!錢沒了可以再掙,媽只有一個!我們怎麼會嫌您麻煩呢?」
孫莉也趕緊在旁邊幫腔,只是她那點城府,遠不如周偉深。
「是啊媽,我們不是那個意思。不過您要是真為我們好,心疼我們,就回家養著。這醫院裡又吵又亂,空氣也不好,哪有家裡舒服?」
她的話鋒一轉,終於露出了狐狸尾巴。
「再說了,您那二十萬積蓄,也該拿出來了。我們看好了一個學區房,就差二十萬首付了。這可是關係到您大孫子小寶一輩子的前途啊!您總不能眼睜睜看著小寶輸在起跑線上吧?」
圖窮匕見了。
原來他們演了這麼一出大戲,又是送餿飯,又是哭窮賣慘,目標一直都無比明確——我這二十萬養老錢。
在他們看來,我這把老骨頭已經沒什麼價值了,與其把錢花在給我治病這種「沒有回報」的投資上,不如拿去給他們的寶貝兒子買學區房,那才是「正事」。
我好似能聽到自己心碎的聲音,一片一片,掉在地上,摔得粉碎。
我閉上眼睛,掩去眼底所有的情緒,只剩下無盡的冰冷和決絕。
「讓我想想……」
「明天,我給你們答覆。」
周偉和孫莉以為我這是鬆口了,對視一眼,臉上都露出了勝利在望的笑容。
「好的媽,您好好休息,我們明天再來看您。」
他們心滿意足地離開了,腳步都輕快了不少。
我睜開眼,靜靜地看著天花板上那片因為年久失修而泛黃的水漬。
然後,我拿起手機,給周靜發了一條信息。
「靜靜,幫我辦轉院,轉去市裡最好的心血管醫院。」
「錢,媽這裡有。」
發完這條信息,我刪掉了和女兒所有的聊天記錄,然後將那張二十萬的銀行卡截圖,設置成了我的手機屏保。
明天?
不,我等不到明天了。
這場戲,該結束了。
而且,要以一種他們絕對意想不到的方式,華麗落幕。
下午三點,正是病房裡最昏昏欲睡的時候。
一陣急促而有序的腳步聲打破了這份寧靜。
病房的門被推開,走在最前面的是我的女兒周靜。
她穿著一身簡單的白T恤和牛仔褲,臉上沒什麼表情,但眼神卻異常堅定。
在她身後,是兩名穿著市第一人民醫院制服的醫生和護士,推著一張移動病床。
「媽,手續都辦好了,我們現在就轉院。」周靜走到我床邊,言簡意賅。
整個病房的人都驚呆了。
隔壁床的大媽張大了嘴,半天沒合上。
「轉……轉院?轉去哪兒啊?」
「市一院。」周靜平靜地回答,然後開始熟練地幫我收拾東西。
「市一院?!」大媽的聲音拔高了八度,「那可是全省最好的醫院!但也是最貴的啊!你們家不是……」
她的話沒說完,但所有人都明白她的意思。
周偉和孫莉聞訊趕來的時候,市醫院的護士已經準備將我抬上移動病床了。
看到這陣仗,他們倆徹底傻眼了。
孫莉第一個反應過來,一個箭步衝上來,尖利的聲音劃破了整個樓層的安寧。
「媽!你幹什麼!你瘋了嗎?!」
她想去抓我的胳膊,被周靜冷冷地擋開了。
「誰讓你們自作主張的?轉什麼院?去市醫院更貴!家裡的錢都掏空了你不知道嗎?!」孫莉氣急敗壞地對著我吼,唾沫星子都快噴到我臉上了。
周偉也黑著一張臉,質問道:「周靜!你安的什麼心?嫌咱家死得不夠快是不是?誰讓你慫恿媽轉院的?」
我被護工扶著,在移動病床上慢慢坐直了身體。
我環視了一圈這間我住了快一個星期的病房,目光掃過那些曾經對我「兒子」讚不絕口的病友們,最後,落在了周偉和孫莉那兩張因為憤怒和驚慌而扭曲的臉上。
我清了清嗓子,用盡全身力氣,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清晰而有力。
「大姐,」我看向隔壁床的大媽,「前幾天,你不是還羨慕我,說我有個孝順兒子嗎?」
大媽不明所以地點了點頭。
「是啊,天天給你送飯,風雨無阻,多難得啊。」























